“女神”校长抄袭史：深圳名师胡红梅的罪与罚

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巨著《罪与罚》中写道：人能从洁白里拷打出罪恶，也能从罪恶中拷打出洁白。此情此景，多么适用于身处舆论漩涡中的胡红梅。

近日，著名青年女作家，儿童阅读推广人陈迅喆老师在朋友圈发文，直指深圳市龙岗区如意小学副校长兼深圳名师胡红梅抄袭其作品；山东淄博一副校长也在朋友圈发文，控诉胡红梅涉嫌抄袭自己和他人出版的书籍内容。

事件已经被各媒体关注，是非曲直异常分明，在此不必赘述。不过我们试图从更深一层，对事件和当事人进行一番审视。

01

剽窃者与传播者

简书原创作者韩志志评论胡红梅：“纵观胡红梅这几年的成长、成名历程，她更像是一个传播者，而不是一个创作者。”

他说,作为传播者的胡红梅，无疑是成功的。她读书量很大，从教经验丰富，而且很勤奋。

她编写了10册实验学本，为全区教师开设阅读指导课，点燃全国多地教师热爱阅读的星星之火。她迄今举办了220期“阅读分享活动”、50期“教师读书分享会”，在深圳做儿童阅读公益讲述活动200多期，到贵州、广西等偏远地区做阅读推广近100场，举办了100多期“家长智慧阅读课堂”。

胡红梅为儿童阅读公益贡献颇多。曾经是她粉丝的老师们，或表达自己的惋惜，或表达被欺骗的愤怒，而更多的，是一种被辜负的无奈：

老实说，我真的没想到胡校长会这样人设崩塌。

这几年，在她的启发下，我们从一个班阅读，到一个年级阅读，再到全校阅读，从三等奖，到二等奖，再到一等奖，每学期都不断进阶，感受着“百班千人阅读”带来的成功的喜悦。

办公室里一个年轻的女老师，听到胡红梅的讲座，不管当天有多累，课程有多满，路有多远，一定要挤出时间去听。我本人也在胡校长的讲座中学习了几次，每次听完，都觉得激情澎湃，干货满满。现在想想，有种被辜负的感觉。

不知道胡红梅的“功”能否抵消她一部分的“过”，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。但引来“一边倒”的批判的，是更具有社会性也更显出“人性”的那份道歉声明。

不可否认，胡老师的道歉声明确不高明。说是道歉，在多数人看来却尽是推脱诿过之辞，不断强调自己只是缺乏版权意识，无心之失，没有恶意。

但事实上，她以营利为目的，非法抄袭他人的合法原创作品并出版，已经触犯了法律。“如果道歉有用，还要警察做什么？”这句台词看似玩笑，却一直被多少人证明着。以道歉声明想挽回声誉息事宁人，在如今公开喧嚣的互联网语境下显然不可能，而这恰好暴露出胡老师法律意识淡薄乃至轻视法律存在的错误观念。而从更宏观层面的教育工作者群体看，这种状态，恐非胡老师一人独有。

最令人伤心的，或许是那些曾经视她为偶像的孩子和老师，因为心中榜样道德与法律两方面的全线崩塌，或愤懑或心伤，更严重的可能引发对教育界、出版界，对社会尊敬、人人爱戴的名师的怀疑与失望。

02

教育者更需要真实的成长

从教育专业和尊重人性的基点出发，我们现在更应该讨论的应该是胡老师作为“个案”，是否真的暴露了教育圈追名逐利、成为名师名家才算成功的不冷静现象；应该讨论教育局和学校师德鉴察举措何在，为什么从引进“人才”的初心异化为引进“人豺”？应该讨论泥沙俱下的评选机构竟成为伟大人民教师追名逐利、在教育理想上纷纷落败的唯一路径。

基于客观专业的思考，针对此次胡红梅抄袭事件，校长会采访了相关专家：

校长会：纵观胡红梅的抄袭之史，她何以至此？

凌宗伟：从网上流传的胡红梅涉嫌剽窃作品一览表来看，她是在2011年开始在博客上抄袭他人文章的，随后是抄袭案例、公众号文章、论文、专著等。这首先体现了她没有重视教育伦理，缺乏了基本的职业道德。

其次，这与中小学老师普遍缺乏版权意识，习惯于把教辅资料当做日常教案来使用有莫大的关系。在这样的背景下，老师会觉得，今天我抄案例没有问题，那么为什么不能在讲座中使用呢？继而演化成抄袭论文，抄袭专著。

还有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是，不少学校领导的计划、报告、总结、文章、书籍等习惯了由教师代笔，写作班子代笔，也是导致领导们没有版权意识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
教育主管部门对教育工作者参与评先评优的教学成果的把关不严。简单的论文比对就可以发现抄袭的，居然没有发现，岂不荒唐。2015年是胡红梅抄袭最多的年份，她获得的各种荣誉自此纷至沓来。我们有理由相信，她的抄袭行径周围同事是清楚的，但是都闭口不谈。

另外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是所谓民间教育组织的抱团取暖，众星捧月，也是造成个别虚荣心强的校长老师飘飘然而忘乎所以，甚至这些组织开只眼闭只眼的纵容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。

正如涂尔干在《职业伦理与公民道德》中所说，“一旦集体力形成了，就会把那些没有依附它的个体纳入自己的轨道，任何游离于外的个体都会丧失自己的基础。”如此，一个人的抄袭，就慢慢演变成了团队抄袭。

牛志奎：这起抄袭事件，让我联想到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：有一天，一个小偷去赶集，发现一个人手里有很多钱，小偷立刻就去抢拿人手里的钱，结果被众人捉住，痛打一顿。然后有人就问小偷，“周围那么多人，你怎么还敢去抢钱？”小偷回答说，“对不起，我只看到钱，没看到人。”  

当我们因为某种需求，迫于种种压力必须拥有某种东西，官位、职位、职称、名誉、名利、金钱、美色等等，当那种欲望发展到极致的时候，就忘了其他的一切，和那位“只看到钱，没看到人”的小偷不是一样吗？

胡红梅抄袭程度之深，肯定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。其实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，中国论文造假已经是公开的产业了。

校长会：胡红梅会可能受到哪些处罚？

牛志奎：一是行政责任。深圳龙岗区教委已经开始调查，一旦抄袭的事实被认定，就可能受到行政处分。胡红梅明显违反了《教师法》第八条规定的教师“遵守宪法、法律和职业道德，为人师表”的义务。其行为严重损害了教师职业的形象。

根据教育部等《中小学教师职业道德规范》以及《中小学教师违反职业道德行为处理办法（2018年修订）》的规定，可能的处分包括警告、记过、降低岗位等级或撤职、开除。其他的处理还包括给予批评教育、责令检查等，以及取消在评奖评优、职务晋升、职称评定、申报人才计划等方面的资格。

那么是否会取消其教师资格呢？根据《教师资格管理条例》第十九条第二款，“品行不良、侮辱学生、影响恶劣的”，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撤销其教师资格。因此，胡老师也许会被终止聘用合同或被撤销教师资格，这就意味着失去现在的工作。

二是民事责任，如果著作权权利人（作者、出版社等）向侵权人提出民诉讼，根据《著作权法》第四十八条，构成侵权行为的，“根据情况，承担停止侵害、消除影响、赔礼道歉、赔偿损失等民事责任”。胡老师面临的除了正式的赔礼道歉，可能是民事赔偿责任。赔偿的数额要根据给对方造成的损失，以及侵权人非法所得的数额等来决定。

最后可能涉及刑事犯罪。《著作权法》第四十八条同时规定，“构成犯罪的，依法追究刑事责任”。根据我国《刑法》第二百一十七条【侵犯著作权罪】的规定，以营利为目的，违法所得数额较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，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，并处或者单处罚金；违法所得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，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，并处罚金。

校长会：新时代，教师的法律意识如何提升？

宋金雨：提到知识产权，学生和老师可能首先想到的是发明创造（专利），其实就教育领域而言，著作权（版权）才是重点保护的对象。学校既是知识产权创作的源头，也是培养知识产权人才的摇篮。国家“十三五”规划中明确要求，要加强知识产权人才培育体系建设和文化建设。

胡红梅事件不止在知识产权保护方面给学校敲响了警钟，本次事件中，无论是侵权者，还是被侵权者，在事发后首先想到的是在网络上征讨，而不是交由法律，这些人有的是不想通过法律途径解决，因为他们感觉太便宜侵权者了；有的是真不知道如何维权。

网民们只知道侵权者“胡红梅”一人，但我相信这起事件中侵权的不止她一人，胡红梅在发表道歉时还声称“这一切责任，都由我个人承担”（法律不允许逞英雄，也不会冤屈任何人，普通教师尚如此，副校长更不应如此草率），暴露了教师队伍中不乏法律意识欠缺者。

解决此类隐患不得不从提高整体教师队伍的法律意识和修养做起，加强校园普法宣传和专项培训，做到知法、守法，正确解决各类校法律问题。

牛志奎：当前，我国公民的法律意识总体上说比较淡薄，其中包括广大教育工作者。他们受到的法律教育不够，从教师资格考试到校长任职资格培训，从岗前考试到在职培训，法律知识的考查所占比重都偏少。

因此，校园内经常出现强制学生统一着装、理发等现象，老师没收学生手机，甚至把手机扔到水桶里。而这是明显的违法行为，侵犯了个人财产及人权。

对此，提升教育者的法律意识，一是要引导他们自主学习法律知识，二是学校、教育管理部门要加强法学培训，三是对于违法行为要加强执行力度。事实上，在我国，《著作权法》制定得非常严格，但是并没有得到严格执行。这一现状，会诱导很多人采取“抄袭”这种低成本的“创新”，由此来追逐名利。

凌宗伟：提高教师的法律意识，校长要发挥带头作用。在布置工作，遇到难题时，校长要先翻翻法律文书，请教法律顾问，明晰在一些工作中可能存在的法律风险，并将这些风险告诉老师，指导他们如何规避风险，以及做好应对准备。

比如，我当校长时，曾经遇到几起学生在校受伤引发的赔偿纠纷事件，我并不怕家长闹事，也不怕担责。我们请律师出面，按照应有的程序走，最终都是得到妥善处理的。更重要的是维护了学校的声誉，也保障了家长与学生的权益，还巩固了学校与家庭之间的良好关系。

同时，我们也要充分发挥法制副校长应有的作用。现行的制度层面要求中小学校均配备至少一名由公、检、法、司等部门工作人员兼职的法制副校长，本来是很好的举措，问题是实际执行中仅停留在每年为学校上几次法制课上。要用好法制副校长，就要让他们参加到学校的行政事务和学校管理中，对一些工作做好事先研判，谨防学校中可能存在的违法行为，而不是等到不当行为发生了再介入。

校长会：胡红梅的抄袭事件给所有教育人以警醒，在成为名校长的道路上，校长真实的成长方式应该是什么样的？

凌宗伟：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每个个体都要对自己有清晰的认识，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生方向。泰勒在《本真性的伦理》中说，“对我自己真实意味着原发性真实，而这是某个只有我才能够阐明和发现的东西。这是对现代真性理想的背景性理解，对成就自我或实现自我此类目标（这个理想常常表达在其中）的背景性理解。”

可以说，这是校长成长道路上要过的第一关——了解自己，清晰定位。如果你擅长于管理，那就钻研学校管理。如果你教学能力见长，那就研究课堂改革。

第二是要一个人要有清晰的角色意识，扎扎实实地在做好本分的事。据有关报道说胡红梅担任副校长10年时间，各种建设和活动1800次，平均每月有15次活动。请问，有多少时间在干作为学校副校长的本分的事。如此情况，学校和当地教育局为什么视而不见？

第三是要静下心来，多读书、多思考，慢慢地建立起自己的知识地图，防止被别人忽悠，提醒自己不要忽悠别人。胡红梅老师在深圳，在华南地区能够靠着抄袭积攒大量人气，获得认可，一定程度上显示了教育圈内的理论思考不够，阅读量不够。而这是校长成长道路上必备的基本素养。

第四是要有职业满足感，处理好学校发展、师生进步，与个人成长之间的关系，获得源源不断的前进的动力。更重要的是要对各种荣誉、称号看淡一些，最终这些都带不走。坚持自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，但这是基本的人伦，也是基本的操守。对教师而言，这种坚持既包括对学校教育的信仰，也包括对职业道德、教育伦理的敬畏。

校长会：教育部门该如何使用好评优、评先这一原本用于激励老师的手段？

凌宗伟：胡红梅老师的很多荣誉称号是教育部门授予的。这表明了在审查其相关资质时，教育部门并没有充当好把关人的角色。因此，想要利用好评优、评先手段来激励老师，教育行政部门必须坚持标准严格审核，要引入同行评议的机制，其次，还应该开展无领导小组讨论、现场答辩来检验教师的真实水平。

任何评比重要的是公平、公开、公正。在一些最基本的原则面前绝不含糊，比如职业道德、专业素养、教育伦理等。针对胡红梅老师抄袭一事，从目前深圳市龙岗区教育部门发布的通报来看，态度还不是特别明朗，如果姑息，将会伤害其他老师，甚至引发更多的抄袭。

校长会：新时代，任何舆论都会被迅速放大。那么，学校该如何应对舆情，做好危机公关呢？

凌宗伟：首先我们要直面舆论，坦然承认错误，接受批评。遇到危机时，再找借口，顾左右而言他是非常不妥的。胡红梅老师在致歉信中，仅仅将抄袭归结为版权意识不够，恐怕难以获得公众的谅解。

作为个体，我们对不同人给予的评价要有基本的价值判断。胡红梅抄袭事件发酵以后，有很多人站出来为她鼓劲。如果轻信了这些评价，显然无益于应对这次舆情。面对舆论危机，我们要高度警惕那些支持自己的声音，正视那些客观的、理性的、真实的表达。

衷心希望胡老师能勇于承担责任、付出应有的代价：法律的、荣誉的。胡老师在致歉信的下方留言称，如果得不到谅解，将奉上遗书。一个连死都不怕的，还怕诚恳认错，接受法律的制裁吗？

03

校长“抄袭”事件后，教育界更应该来一场彻底反思

作为教育工作者，胡校长的溃败不应成为我们情绪宣泄、大声指责甚至辱骂的“缺口”，而更是一面镜子。相信许多人容易看到别人的黑，但自己还在暗处心存侥幸。我们要通过此次事件反观我们自身、我们的学校乃至我们的教育局，只有引以为戒，让胡老师的错误成为学校、老师乃至教育界的一记警钟，不断改进自己、查缺补漏，才是冷静、理性、充满智慧的教育者应有的姿态。

▍正确引导孩子的价值判断 

老师为人师表，历来有“行为世范”之作用，一言一行都是孩子的榜样，所谓言传身教，不外乎是。校长更是群师的领袖，对他的要求，比起老师只高不低。

老师深陷舆论泥淖，曾以其为榜样的孩子自然会对教师的角色产生怀疑甚至丧失信心。如何引导孩子正确认识错误、判断是非，而且怀有包容与宽恕的善良对待值得珍惜和保护的人，这种判断力和共情能力尤为重要。

▍理性看待教师群体

我们始终认为教师是神圣的，但同时人的确又非圣贤，孰能无过？胡老师的确犯错了，但尚不能成为毁灭一个人的理由，更不能成为对教师行业与教育事业的侮辱与绝望。

对于社会，尤其是最密切接触的家长，当学校有问题出现，必须做到坦诚相见，切不可以虚伪与欺瞒激化本就难以解决的家校矛盾。教师的错误学校必须负责，但另一方面，却也不代表学校整体的素质水平，及时的补救与真诚的道歉，或许能挽回社会对教师、对教育者的理性。

▍把好学校的每一道关
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丑闻就是腐蚀千里之堤的蚁穴，一点点侵蚀着学校的精神高地，若处理不当，这块高地最终就会坍塌。而学校这个特殊的精神符号，就是建立在那块道德高地之上的。

如今各地学校都在不懈地进行学校变革，推进校园文化建设和校园品牌传播建设，须知一个品牌要树立起来，建设的过程是漫长的，需要精心的呵护，并且用优质的内容进行长期支撑，实属不易。所以校长要把好学校的每一道关，不要因为个体或细节的疏忽而让整个学校的努力功亏一篑。

▍改进地方教育行政管理制度

一位地方名校长的丑闻，无疑会给地方教育脸上抹黑。胡红梅的抄袭劣行，也无疑给深圳教育蒙上一层阴影。因此，对于公开发表的内容，地方行政审查以及校长自查更需谨慎。

胡老师暴露出的问题已经绝非个人之失，必定会引发对地方教育行政部门的重新审查与处理。地方再也不能“闭关修炼”了，不能良莠不齐的因素都自己“消化”掉。要意识到，受过互联网浪潮洗礼世界已经变平，应当也必然引发传统管理模式的变革。在新的时代，如何迎接新的挑战，升级传统的管理，是个不得不郑重面对的课题。

胡红梅的抄袭事件，还有很多“迷”尚未解开：为什么这么多年来，她的抄袭行为不仅没有被制止，反而越抄越凶，最终上演一出校园版的《皇帝的新衣》？

胡老师明明还很年轻，有很多时间去研究、教学，为什么她不能静下心来做属于自己的儿童阅读项目？

评奖机制的泛滥，教育圈内也逃不开追名逐利的枷锁，谁来保护真正意义上的良师？

欢迎大家留言一起探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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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 | 赵矗

排版 | 虫子

配图 | 闫炳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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